卷起汗湿的袖口。
锄头磕着硬土,突然“叮”地撞出个铜亮物件。赫连漠用衣角擦去上头的泥,是枚生了绿锈的弹壳。两人对着这个战火年代的遗物愣了愣,忽然都笑起来——去年开春垦荒时,他们在这片地里挖出过三枚哑弹,倒把来帮忙的乡亲们唬得够呛。
“那会儿你在林子里给我挡枪子儿,血把雪地都染红了。”白傲月用铲子尖戳着土坷垃,声音轻得像说给自己听,“现在倒好,连个蚂蚱都能把你吓一跳。”
赫连漠把弹壳揣进兜里,故意把铁锹抡得呼呼响:“昨儿是谁让耗子惊得蹿上炕头的?”话音未落,后腰就挨了不轻不重的一铲柄。
日头西斜时起了凉风,老槐树在院墙上摇着碎银似的影子。白傲月枕着赫连漠的腿打盹,蒲扇在她脸侧慢悠悠晃。赫连漠望着天边火烧云,忽然觉着膝头一沉——原是白傲月翻身把脸埋进他衣褶里,发间槐花香混着皂角味,熏得人眼皮发涩。
蝉声忽远忽近地浮着。赫连漠伸手去够石凳上的茶碗,动作轻得像在敌占区摸枪。茶早凉透了,碗底沉着两朵舒展开的野菊。他望着白傲月随呼吸起伏的肩头,忽然想起开春那夜,她攥着他衣襟哭得喘不上气,说梦见他又被围在雪山上。
暮色漫过门槛时,白傲月在炊烟里直起身。围裙兜着刚摘的豆角,青翠的藤蔓缠过她小臂。赫连漠往灶膛添了把柴火,看火光在她脸上明明灭灭。铁锅里的棒子面粥咕嘟作响,混着柴火噼啪声,竟比军号更让人心安。
槐花饼的香气裹着晨雾在窗棂上结出细密水珠。赫连漠翻身时摸到被褥里未散的体温,听见外间竹匾磕碰的轻响。他眯着眼看那道纤瘦的影子映在纸门上,青布衫袖口磨出的毛边都浸在暖黄的光晕里。
灶膛里新添的松枝劈啪炸开火星。白傲月正在揉第四遍面团,掌根沾着面粉在案板上碾出月牙痕。昨夜泡发的野山菇在陶罐里咕嘟作响,混着新碾的玉米碴熬成金黄的粥。她踮脚去够梁上悬的腊肉时,忽然被一双带着薄茧的手圈住腰身。
“当心闪着。”赫连漠的声音还带着晨起的沙哑,下巴轻轻蹭过她发顶。白傲月耳尖泛红,却梗着脖子去够竹钩:“昨儿三婶送来的,说是秋后腌的”话音未落,腊肉已经落进赫连漠掌心。他顺手掰了块焦脆的饼边塞进她嘴里,烫得她直抽气。
槐花落尽的第七日,蝉声像烧红的铁钉扎进青石板。白傲月蹲在井台边淘米,水桶刚拎上来就浮起一层白雾。她撩起汗湿的刘海,望见赫连漠赤着上身在后院劈柴,肩胛骨随斧头起落绷出铁弓似的弧线,旧伤疤在日头下泛着琥珀色的光。
“歇会儿喝碗薄荷水!”她朝树荫下喊,话音却被突然炸响的蝉鸣吞了。灶台上蓝边粗碗里沉着几片薄荷叶,是昨儿傍晚从河滩采的,叶脉里还凝着夜露的凉气。
赫连漠应声过来时,汗珠子正顺着锁骨往下滚。他接过碗却不急着喝,先往白傲月颈后贴了贴冰凉的碗沿,惊得她缩脖子笑骂。碗沿凝的水珠滑进她衣领,在月白衫子上洇出小片暗痕,像朵将开未开的栀子。
午后的灶房闷得像蒸笼。白傲月把腌好的黄瓜条码进陶瓮,盐粒沾在指尖,被汗浸得沙沙作响。赫连漠倚着门框给她打扇,风掠过油灯罩子上的蛛丝,晃得墙上的影子也缠绵起来。去年冬天糊的窗纸破了个洞,漏进的光柱里浮着万千金尘,正巧落在白傲月编麻花辫的红头绳上。
“你记不记得”赫连漠忽然开口,扇子停了停,“那年伏击战躲在西瓜地里,渴得啃生瓜瓤?”
白傲月手一抖,盐罐差点翻倒。那日毒日头把瓜叶都晒卷了边,子弹擦过她耳畔时,赫连漠扑过来把她按进烂熟的瓜堆里。发酵的甜浆糊了满脸,混着他肩头的血腥气,竟成了这些年午夜梦回时最鲜明的味道。
陶瓮“咚”地落了盖。白傲月转身往他腰上拧一把:\“眼下有井镇西瓜吃,偏要提那些倒胃口的。”可眼眶分明红了,忙借口找笤帚往院里躲。
申时的天忽然阴了。东南边压来乌沉沉的云,惊得晾衣绳上的蓝布衫子乱舞。赫连漠踩着梯子收屋檐下的辣椒串,白傲月在底下扶着,仰头看见他小腿肚上蜿蜒的弹片伤,新长出的皮肉还泛着嫩红。
第一滴雨砸在辣椒上时,两人正往地窖搬腌菜坛子。闷雷碾过屋顶,白傲月怀里的酸豆角罐晃出水响。赫连漠突然攥住她手腕,眼睛亮得骇人:“快听!”
雨幕里混着隐约的轰鸣,像千百匹战马踏着铁蹄由远及近。白傲月怔了怔,突然笑出泪花——原是山洪卷着碎石冲进干涸的河床。去年他们跟着乡亲们垒的防洪石堰,此刻正发出沉闷的撞击声。
地窖口的油灯被穿堂风吹得忽明忽灭。赫连漠的掌心还留着劈柴时的木屑,蹭在白傲月腕上微微发痒。三十七个腌菜坛在墙角列队,映着两道交叠的影子随火光摇曳。当年在雪窝子里挨饿时,他们曾幻想过有朝一日能守着满窖存粮。
雷声炸响的刹那,白傲月猛地扎进赫连漠怀里。不是怕,是那声霹雳太像三八大盖的走火。赫连漠后背撞在酸菜坛上,咸涩的水汽漫上来,混着她发间的皂角香。地窖外暴雨如注,却盖不住彼此擂鼓似的心跳。
“都过去了。”他喉咙发紧,指尖陷进她汗湿的衣料。去年拆绷带那夜,白傲月也是这般发抖,纱布下的腐肉生着蛆虫,她咬着帕子不敢哭出声。
雨停时月亮已爬上枣树梢。积云裂开道银缝,蛙鸣从湿漉漉的草丛里漫出来。白傲月拎着木盆去收廊下的铜盆,却发现赫连漠正弓着腰在墙根摸索。
“找这个?”她晃了晃手里的火镰,却见他神秘一笑,变戏法似的从背后捧出个粗陶罐。去年深秋埋的槐花蜜,琥珀色的浆液里沉着几瓣干花,在月光下竟流转出金芒。
竹床支在当院,老蒲扇驱不散的暑气里多了丝清甜。赫连漠仰头饮蜜水时,喉结的滑动牵动锁骨处的刀伤,那是替白傲月挡土匪时落的。她鬼使神差地伸手去触,指尖下的脉搏突突跳着,比新婚夜盖头掀开时更烫。
忽有流萤从篱笆缝里钻进来,绿莹莹的光点掠过晾晒的草药簸箕。白傲月想起关东密林里的磷火,那时赫连漠发着高烧,还硬把最后半壶水喂给她。此刻他温热的呼吸喷在耳后,带着槐蜜的余香:“当年说要给你捉一帐子萤火虫,总算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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