几个低阶修士行色匆匆,低声谈论着某个坊市刚出的劣质丹药价格,为蝇头小利而争执不休的只言片语飘进耳朵……更远处,街角那栋最是灯火辉煌、飞檐斗拱的楼阁上,巨大的“万宝楼”旗帜在夜风中猎猎作响,金色丝线在灯火映照下折射出冰冷而遥远的光。
喧嚣是他们的。
灯火是他们的。
活着……似乎也是他们的。
而她自己呢?一个被宗门除名、被天下通缉、连名字都散发着血腥与罪孽气息的孤魂野鬼。这万丈红尘,这芸芸众生,这熙熙攘攘的城池,与她何干?她像一个误入人间的异类,一个被整个世界排斥在外的影子。存在的意义如同掌中被揉烂的通缉令,碎得再也无法拼凑。巨大的虚无感攫住了她,抽干了最后一丝力气。身体里的“瑶光剑心”碎片,似乎也在这极致的绝望中彻底沉寂,不再挣扎,只余一片死寂的冰冷荒原。
疲惫,沉重得如同背负着整座崩塌的瑶光山峦,从碎裂的道心深处蔓延开来,沉甸甸地压垮了她的脊梁。双腿再也支撑不住这灵魂与肉体的双重重负,她踉跄着向后微退半步,虚软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冰冷的城墙石壁靠去。粗糙坚硬的石头透过薄薄的衣料,将刺骨的寒意和绝望的硬度清晰地传递到她的背脊。她只想就此滑落下去,蜷缩进这角落的阴影里,任由风雪将自己彻底掩埋,让这无解的痛苦和无处可去的绝望,随着意识的沉沦一同归于永恒的黑暗与沉寂。
就在她身体即将软倒、意识濒临涣散的边缘——
一只手,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、近乎粗鲁的力量,猛地抓住了她冰冷僵硬的手腕。
那只手并不算多么温暖,甚至还带着几分风尘仆仆的凉意,指腹和虎口处有着长期握持硬物留下的薄茧,触感粗糙而坚实。但这突如其来的触碰,像一道微弱的电流,瞬间穿透了她几乎完全冰封麻木的感知,带来一种奇异的、令人震颤的“存在感”。
凌清雪如同受惊的小兽,身体剧烈地一颤,茫然失焦的瞳孔骤然收缩。她下意识地、用尽最后一丝气力,猛地想要挣脱那束缚。手腕上传来的力量却异常稳固,如同冰冷的铁钳,牢牢地禁锢着她,不容她逃离这绝望的泥沼,也不容她彻底沉入那自我毁灭的深渊。
她艰难地、极其缓慢地抬起头,动作僵硬得如同生了锈的傀儡。湿漉漉的睫毛上凝结着细小的冰晶,每一次颤动都沉重无比。泪水模糊的视线艰难地聚焦,沿着那只抓着自己手腕的手臂向上移动——破旧却洗得发白的青灰色布袍袖口,线条利落的下颌,紧抿的、没什么多余情绪的薄唇,最后,是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。
萧遥。
他就站在她面前,半步之外。高大的身形在暮色与飘雪中投下一道沉默而极具压迫感的阴影,将她整个人笼罩其中。城门口昏黄摇曳的风灯,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,让他此刻的神情显得愈发深邃难测。他脸上没有常见的戏谑调笑,也没有刻意的同情怜悯,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,如同在审视一件与己无关、却又必须处理的麻烦物件。
他的目光锐利如刀,毫不避讳地穿透她满脸的泪痕和眼中破碎的绝望,直直刺入她灵魂深处那片正在坍塌的废墟。那目光里没有温暖,却奇异地带着一种沉甸甸的、令人无法忽视的重量,像一块投入死水中的巨石,强行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绝望冰层。
凌清雪嘴唇嗫嚅着,想说什么,喉咙却像是被冰冷的铅块死死堵住,只能发出微弱破碎的气音。所有的骄傲、所有的清冷、所有强撑的壁垒,都在他这无声而直接的注视下彻底粉碎。她从未如此狼狈地暴露在一个人面前,像被剥掉了所有鳞甲、袒露出最柔软致命伤口的鱼。巨大的羞耻感混杂着更深沉的绝望,几乎要将她彻底淹没。
小主,
萧遥依旧没有说话。他只是那样看着她,目光沉沉,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,仿佛早已看穿了她从云端跌落泥泞的整个轨迹,看穿了她道心濒临崩溃的每一道裂痕。那眼神里没有嘲讽,没有质问,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确认——确认她此刻的狼狈、脆弱、以及无路可走的绝境。
时间仿佛在城门洞呼啸的冷风和飘落的雪沫中凝固了。城墙上通缉令的残角在风里发出单调的噼啪声。远处街市的喧嚣模糊成一片遥远的背景杂音。整个世界似乎都缩小到只剩下这方寸之地,只剩下她腕骨上那清晰而冰冷的钳制,以及眼前这双深潭般、映不出丝毫波澜的眼睛。
凌清雪残存的最后一丝力气终于耗尽。紧绷的身体如同断弦般骤然松弛下来,不再徒劳地挣扎。她甚至无意识地,用那只没被抓住的手,极其微弱地、颤抖地,轻轻抓住了萧遥那破旧青灰色布袍的袖口一角。那是一个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本能动作,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,却又蕴含着濒死之人最后的、绝望的祈求。
寒风卷着雪片,打着旋儿从他们之间穿过。
萧遥的眉峰几不可察地微微蹙了一下,深黑的眼底似乎有什么极其幽微的东西掠过,快得难以捕捉。他依旧沉默着,但那抓着她手腕的力量,似乎微微调整了一下,不再仅仅是禁锢,多了一丝支撑的意味。他目光越过她泪痕狼藉的脸,投向城门外那片被暮色和风雪笼罩的、庞大而未知的城池灯火,又缓缓收回,落回她脸上,最终,停留在他袖口那只冰冷、颤抖、沾着泪水和雪水、死死攥着一角破布的手上。
他依旧没有开口说一句安慰的话,只是那深沉的、带着审视意味的目光,似乎变得稍稍复杂了一瞬,如同平静的深潭投入了一颗微小的石子,漾开一丝难以言喻的涟漪。
风雪呜咽,夜色四合。城门洞像一个巨大的伤口,吞噬着最后的光线。凌清雪攥着他袖口的手指,在绝望的冰冷中,无意识地又收紧了一分。